行川

人生海海

【摘抄】余光中(一)

⚫《花鸟》

⚪当初发明阳台的人,一定是一位乐观外向的天才,才会突破家居的局限,把一个幻想的半岛推向户外,向山和海,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。


⚪夏秋之间,一夕盛放,皎白的千层长瓣,眼看她恣纵迅疾地展开,幽幽地吐出粉黄娇嫩的簇蕊,却像一切奇迹那样,在目迷神眩的异光中,甫启即闭了。


⚪每日夕阳沉山,我便在晚霞的浮光里,提一把白柄蓝身的喷水壶,向众芳施水。



⚫《满亭星月》

⚪首次登亭,天色已晚,阴云四布,日月星辰一概失踪。海,当然还在下面,浩瀚可观。再次登亭,不但日月双圆,而且满载一亭的星光。小小一座亭子,竟然坐览沧海之大,天象之奇,不可不记。


⚪暮霭开处,落日的火轮垂垂下坠,那颜色,介于橘红之间,因为未能断然挣脱霭氛,光彩并不十分夺目,火轮也未见剧烈滚动。


⚪再多的英雄豪杰,日落之后,都会被历史召去。就像户外的顽童一样,最后,总要被妈妈叫回去吃晚饭的。


⚪一座空亭,加上更空的天和海,和崖下的几里黑岸。我们接下了亭子,与海天相通的空亭,也就接下了茫茫的夜色。


⚪不久,纠结的树影开出一道缺口,银光迸溢之处,一线皎白,啊不,一弧清白冒了上来。


⚪不负众望,一番腾滚之后终于跳出那赤露的冰轮。银白的寒光拂满我们一脸,直泻进亭子里来,所有的栏柱和桌凳都似乎浮在光波里。


⚪月亮虽然是太阳的回光返照,却无意忠于阳光。她所投射的影子只是一场梦。



⚫《故国神游》

⚪我总相信,登高眺远,等于向神明报到,用意是总算向八荒九垓前朝远代致敬过了。



⚫《望乡的牧神》

⚪中西部的秋季,是一场弥月不熄的野火,从浅黄到血红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浓栗,从艾奥瓦一直烧到俄亥俄,夜以继日以继夜地维持好几十郡的灿烂。云罗张在特别洁净的蓝虚蓝无上,白得特别惹眼。谁要用剪刀去剪,一定装满好几箩筐。


⚪日子就像这样过去。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,之后仍然是完整无憾饱满得不能再饱满的晴天,敲上去会敲出音乐来的稀金属的晴天。


⚪我仍记得,那天早晨刚落过霜,我正讲到杜甫的“秋来相顾尚飘蓬”。忽然瞥见红叶黄叶之上,联邦的星条旗扬在猎猎的风中,一种摧心折骨的无边秋感,自头盖骨一直麻到十个指尖。


⚪秋,确是奇妙的季节。每个人都幻觉自己像两万英尺高的卷云那么轻,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磅。又像空气那么透明,连忧愁也是薄薄的,用裁纸刀这么一裁就裁开了。


⚪秋是一种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长了这么久的奇迹,总令人觉得有点不妥。就像此刻,秋色四面,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,下面是普鲁士蓝的清澄,风起时,满枫林的叶子滚动香熟的灿阳,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玛瑙。莫奈和西斯莱死了,印象主义的画面永生。


⚪我们踏着千叶万叶已腐的,将腐的,干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处走去,听非常过瘾也非常伤心的枯枝在我们体重下折断的声音。我们似乎践在暴露的秋筋秋脉上。秋日下午那安静的肃杀中,似乎,有一些什么在我们里面死去。



⚫《听听那冷雨》

⚪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,二十五年,四分之一的世纪,即使有雨,也隔着千山万山,千伞万伞。二十五年,一切都断了,只有气候,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。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,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,不能扑进她怀里,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,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。


⚪残山剩水犹如是。皇天后土犹如是。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。那里面是中国吗?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,永远是中国。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,牧童遥指已不再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。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,究竟在哪里呢?


⚪杏花。春雨。江南。六个方块字,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。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,变来变去,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,美丽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,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。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。太初有字,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。


⚪山中一夜饱雨,次晨醒来,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,冲着隔夜的寒气,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,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,曲曲弯弯,步上山去。


⚪云缭烟绕,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,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。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,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。而究竟,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,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。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?


⚪一打少年听雨,红烛昏沉。两打中年听雨,客舟中,江阔云低。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,这便是亡宋之痛,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:楼上,江上,庙里,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。


⚪雨打在树上和瓦上,韵律都清脆可听。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,那古老的音乐,属于中国,王禹偁在黄冈,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。


⚪雨天的屋瓦,浮漾湿湿的流光,灰而温柔,迎光则微明,背光则幽暗,对于视觉,是一种低沉的安慰。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,由远而近,轻轻重重轻轻,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,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,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。“下雨了。”温柔的灰美人来了,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与灰键,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。


⚪雨来了,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,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,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,徐徐地叩吧答答地打,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,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,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,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。


⚪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,听听那冷雨,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,下在桥上和船上,也下在四川的秧田和蛙塘。下肥了嘉陵江,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。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,下在渴望的唇上,舐舐那冷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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